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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归乡的航班镁光灯像一层灼热的、有实体的纱,笼罩着整个颁奖礼现场。

空气里弥漫着香水、发胶和一种名为“野心”的亢奋气息。林一峰坐在前排,

脸上挂着得体的、近乎机械的微笑。他的名字刚刚被念到,

凭借电影《望山》里那个沉默如山、内心却岩浆奔涌的矿工角色,

他再次将“最佳男主角”的奖杯揽入怀中。掌声如潮水般涌来,将他托起。他起身,

与身旁的导演、同行拥抱,步伐沉稳地走向舞台。聚光灯追随着他,让他有些眩晕。

这套流程他早已熟悉,感言在心里也演练过数次,感谢导演,感谢剧组,

感谢家人……一切都完美无瑕。就在他站在立麦前,调整呼吸,准备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,

口袋里的手机,贴着他大腿的那一侧,开始了持续不断、无声却无比剧烈的震动。

像一颗不安的心脏,在黑暗中疯狂跳动。他微微蹙眉,这个时候的电话,

不合时宜到近乎荒谬。他本能地想忽略它,但那股执拗的震动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,

透过布料,直抵他的神经。台下是无数双注视的眼睛,直播镜头正对着他特写。他不能,

也不该去理会。他清了清嗓子,对着话筒,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磁性:“谢谢,谢谢评委,

谢谢《望山》剧组……”手机还在震。一下,一下,像是催命的符咒。

他的助理小刘在台下应该能看到,为什么没有处理?一股莫名的焦躁感,像细小的藤蔓,

开始从心底攀爬,缠绕住他的声带。他的感言依旧流畅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

那里面少了些什么,多了一些急于结束的仓促。终于,在又一阵礼节性的掌声中,

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走下舞台。后台稍微安静了些,但依旧人来人往,恭喜声不绝于耳。

他一边点头应付,一边迅速掏出手机。屏幕上,是姐姐林一娟的名字。十几个未接来电。

他的心,猛地一沉。姐姐知道他今天有重要的颁奖礼,若非天塌下来的大事,

绝不会这样连环呼叫。他快步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,回拨过去。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。

“姐……”他刚开口,就被电话那头姐姐带着哭腔、极力压抑却仍显慌乱的声音打断。

“一峰……颁奖结束了吗?

妈……妈不行了……医生让、让赶紧回来……见最后一面……”姐姐的声音破碎,

被哽咽切割得断断续续,“你快点……快点回来……妈在等你……”后面的话,

林一峰已经听不清了。“最后一面”这四个字,像四把冰冷的铁锥,狠狠楔进他的颅骨,

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刚刚获奖的喜悦。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,

只剩下耳鸣般的尖锐嘶鸣。他靠着冰冷的墙壁,才勉强没有让自己滑倒。“我马上回来。

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,“立刻,马上。”他甚至来不及卸妆,

来不及换下那身昂贵的定制礼服,只对小刘快速交代了一句:“取消所有后续安排,

订最快一班回老家的机票,现在就去机场!”保姆车在夜色中疾驰,

城市的霓虹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,像一场匆促而廉价的告别。林一峰靠在椅背上,

紧闭双眼。姐姐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。

不行了……最后一面……妈在等你……母亲那张布满皱纹、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,

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,却又感觉遥远得可怕。他想起上次回家,还是三个月前,

母亲坐在老屋的院子里晒太阳,摸着他获奖的另一个奖杯,说:“俺儿真出息了。”她的手,

枯瘦,布满了老年斑,却异常温暖。他怎么就没多陪她几天?

怎么就又为了下一个剧本、下一个通告,匆匆离开了?悔恨,像无数细密的针,

扎在他的心上。前往东北老家的直达航班在凌晨。头等舱里,灯光调得很暗,

其他旅客大多已经裹着毛毯入睡,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。林一峰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,

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。他无法入睡,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。一闭上,

就是母亲可能已经闭上的双眼。他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,

掌心因为用力而印出了深深的一道痕。那里面,躺着一只银镯子。款式极老,花纹朴素,

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,边缘已经变得异常光滑,泛着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,

像被岁月浸透的月光。这是母亲的嫁妆,也是她当年为了凑齐他的学费,

偷偷拿去当掉的那只。他成名后,费尽周折才将它赎了回来。母亲当时捧着镯子,哭了笑,

笑了又哭,却再也不肯戴上,只说:“你留着,留着做个念想。”从此,

这只镯子便成了他的护身符,无论去哪里拍戏,都带在身边。此刻,

他紧紧攥着这枚微凉的银镯,仿佛它能建立一条跨越时空的通道,

让他能触摸到病床上母亲的生命脉搏。机舱外是无边的、浓稠的黑暗,

偶尔能看到下方遥远地面上的零星灯火,像散落的星辰,

更衬得这万米高空的旅程孤独而漫长。焦虑、恐惧、悔恨……种种情绪像失控的野兽,

在他胸腔里冲撞、撕咬。焦虑,来自于对时间的无能为力。飞机的速度在此刻显得如此缓慢,

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,都可能意味着永恒的错过。他恨不得能破开这金属舱壁,

直接飞回那个生他养他的小院。恐惧,源于对失去的终极想象。

他无法接受那个给予他生命、用尽全力将他从泥泞中托举起来的女人,就这样悄然离去。

从此,他在这世间,便成了无根之萍。电话里“最后一面”的可能性,

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,寒气逼人。悔恨,则是最钝的刀子,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。

他悔的是,总以为来日方长,总以为功成名就是最好的报答,

却忽略了母亲在电话里一次比一次更长的停顿,忽略了她在照片里一次比一次更弯的脊背。

他给了她优渥的物质生活,却吝啬于最长情的陪伴。他演活了那么多别人的悲欢离合,

却差点错过了母亲生命中最后、也是最真实的谢幕。机舱的广播里,传来空乘温柔的声音,

提示着飞行高度和预计抵达时间。那冰冷的数字,像是在为他母亲的生命倒计时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,却只觉得空气稀薄,让他窒息。他转过头,

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舷窗上。窗外,是绝对的黑暗,像化不开的浓墨,吞噬了一切光线,

也吞噬了他此刻所有的希望。在这极致的寂静与黑暗中,那只被摩挲得光滑的银镯,

成了唯一的、具象化的坐标。它连接着过去与现在,连接着荣耀与卑微,连接着生与死。

紧握着它,林一峰闭上了眼睛。意识的堤坝,在这一刻轰然倒塌。过往的记忆,

不再是零散的片段,而是化作一股汹涌的、无法抗拒的洪流,

带着故乡的风雪声、母亲的呢喃、还有那个差点终结一切的南京寒夜,将他彻底淹没。

他不再抗拒,任由这股洪流将他卷走,

的碎片记忆片段一(1970s):母亲的银镯林一峰看着手中那枚被摩挲得温润的银镯。

紧握着这枚古朴的银器,一段遥远而清晰的记忆,首先穿透了三十多年的时光,

浮现在林一峰的眼前。那是他七八岁时的某个夏夜,辽东的夏天短暂而宝贵,

晚风带着一丝难得的清爽。母亲坐在院门口的小凳上,就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,

给他缝补一件哥哥们传下来的、洗得发白的旧裤子。他则趴在母亲的膝头,

玩着她垂落下来的衣角。就在这时,母亲抬起手臂,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。

一道温润的、带着些许暗沉光泽的弧线,在他眼前一闪而过。是母亲腕上的那只银镯。

款式极老,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,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圆环,却因为长年累月的佩戴,

边缘变得异常光滑,在昏黄的光线下,流淌着一种沉静而厚重的光芒。他好奇地伸出小手,

摸了摸那只镯子,触手是清凉而坚硬的。“妈,这镯子真好看。”母亲停下针线,

低头看了看手腕,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。她用那只带着镯子的手,

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。“这是你外婆留给妈的嫁妆。”母亲的声音很轻,

像是在回忆很远的事情,“就这一件儿。”那时的他,并不懂得“嫁妆”二字的全部含义,

只觉得这只镯子戴在母亲瘦削的手腕上,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和安稳。

它仿佛是母亲的一部分,像她的人一样,朴素,坚韧,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磨砺,

却始终保持着内在的温润。这个画面,连同那只银镯的微光,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。

然而,这安稳的画面很快被另一个场景覆盖。那是在他开学前的一天,学费还没有凑齐。

他看见母亲在屋里翻找着什么,神情有些焦虑。最后,母亲的目光在腕上的银镯停留了片刻,

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和不舍,但很快就被一种决绝所取代。她轻轻褪下了那只镯子,

紧紧攥在手心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。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,

隐隐觉得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。晚上,母亲回来了,眼睛有些红肿,

却笑着把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塞到他手里:“钱凑够了,明天俺家一峰就能去报名了!

”他问:“妈,你的镯子呢?”母亲愣了一下,随即掩饰般地整理着他的衣领,

说:“收起来了,干活戴着不方便。”他信了。直到多年后,

他才从邻居口中得知真相:母亲那天,是去哀求邻居暂时收下镯子,换来了他的学费。

那只承载着外婆念想、母亲唯一体面嫁妆的银镯,因为他,离开了母亲的手腕。

:南京长江大桥的寒风林一峰一脸木然的看着舷窗外翻涌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云海,

思绪在不停的翻滚着。记忆里,一股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,翻滚着席卷而来。

……那是1996年,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。从上戏毕业,怀揣着用表演改变命运的梦想,

现实却给了他最无情的耳光。他只能在各个剧组跑龙套,

演着没有名字、甚至没有正脸的背景板。住在地下室,潮湿的空气能拧出水来,

房租一拖再拖,房东的骂声几乎成了日常背景音。那天,

他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接到任何活儿了。兜里只剩下最后的几块钱,

连吃一碗阳春面都要犹豫。又一个剧组拒绝了他,导演甚至没正眼看他,

只摆摆手说“你不像主角,没那个命”。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扎穿了他最后的自尊。

晚上,他跟一个同样落魄的朋友,用借来的钱买了最便宜的白酒,在路边摊借酒浇愁。

劣质酒精灼烧着喉咙,也焚烧着他残存的理智。越喝,越觉得憋屈,越觉得前路一片漆黑。

**十岁的人了,别说让母亲过上好日子,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。母亲的银镯子还没赎回来,

当初离家时的誓言像个响亮的耳光,扇在他脸上。他甚至想起了母亲腕上那道消失的银光,

愧疚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。“活着……**没意思……”他嘟囔着,

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朋友早已醉倒在一旁。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,只是凭着本能,

朝着那个城市最宏大、也最象征着“尽头”的建筑走去——南京长江大桥。江风极大,

带着水汽的腥味,呼啸着灌满他的破旧外套,像无数冰冷的刀子割在脸上。

酒精让他的头脑发热,但江风却让这种热变成了一种麻木的眩晕。他趴在冰冷的桥栏杆上,

望着桥下漆黑如墨、深不见底的江水。江水在远处灯光的映照下,反射着破碎、诡异的光,

仿佛一张巨兽的嘴,在无声地邀请。

跳下去……就什么都结束了……再也不累了……不憋屈了……”这个念头疯狂地滋生、蔓延,

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。他感觉不到冷,感觉不到怕,

只觉得一种彻底的、虚无的解脱感在诱惑着他。他甚至往前探了探身子。就在他意识模糊,

身体即将被那股虚无的力量牵引时,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!他醉眼朦胧地回头,

看到了李婧——他的女友。她跑得气喘吁吁,头发被江风吹得凌乱,脸上毫无血色,

一双眼睛里却像是燃着两簇火,死死地盯着他。他以为她会骂他,打他,哭着求他下来。

但她没有。她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

要把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锚定在现实里。江风把她的话撕扯得有些破碎,但每一个字,

都像惊雷一样,清晰地炸响在他的耳畔:“林一峰!你**!”她声音颤抖,却异常锐利。

“你妈……你妈45岁生的你!为了生你,她差点死在炕上!

你要是就这么走了……你让她怎么办?!你让她怎么活?!

”“你妈45岁生的你……”“你让她怎么办?!”……这句话,比冰冷的江水,

比呼啸的江风,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具穿透力。它像一柄重锤,

狠狠砸碎了他用酒精和绝望构筑的硬壳,直接命中了他内心最柔软、最无法割舍的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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